水车（小说四）

双木田心

四
    自从妈妈那天说起老九叔跛腿的事，我对本已十分熟悉的老九叔，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！因此后来的一段时间里，我总爱盯着老九叔的一举一动，在我心里，老九叔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！由于老九叔腿脚不灵便，基本上不能做什么重活，可为了生活，队里有时会安排一些例如剥花生种，看守谷场，或者到菜地里拨草之类的农活，让他去做！除此之外，只要是附近有些红白喜事，都会有他的身影！
    老九叔和爸爸都是读过私塾的人，会写着字。因此只要是谁家有事要写个这个那个的，都会请他去帮忙！当然，我们家祖传下来的这子子孙孙，都还是亲如一家的人，因此每年到了春节，老九叔这一间小房子，就非常热闹，拿红纸来请他帮忙写春联的人来来往往，骆驿不绝。有的人从老远的地方赶来，就是要写一幅对联，而且一等就是大半天！
    我们家的对联当然也是老九叔写的，在我的记忆里，都是那些“天增岁月人增寿，春满乾坤福满堂；****满园人共庆，东风万里物皆新；爆竹一声除旧岁，春风送暖入屠苏……”之类的对联！因此我记得每年年关渐近的时候，妈妈都会从合作社里买来几张大红纸，叫我送到老九叔那，让他帮我们写上几副春联！由于我们家和老九叔的关系，因此我送红纸过去的时候，一般是不要等的，老九叔不管手头有多少活，都会帮我们先写对联的！而且，别人送来红纸的时候，都要兼买一瓶墨水送过去，还要把红纸裁成一条条的，老九叔才肯帮他写！可我们家的不一样，我记得有一次我看到别人在裁红纸，就找了一把小刀子，把红纸叠好想裁成条。那边老九叔一看，马上拐了过来，一把将我的手捉住，说：“阿狮不能动的，九叔来弄！你要裁破手可就不好了！”因此我每次送纸过来的时候，总是只有站在边上看着的份，不需要帮什么忙，直到老九叔裁好了红纸，写好了对联，然后一对一对叠好送到我手上，才让我拿着回家。
    因此平时我到老九叔家玩去也是常事，由于在隔壁，爸爸妈妈出去车水的时候，我晚上没伴，就经常跑到老九家那去玩，听他教我背读一些唐诗宋词。有时困了，爸爸妈妈还没回家，就在那和他在一起睡了！老九叔的那间房间里，有一张还是很新的传统木床，这床在当时算是很时尚的，挂双排楼的，三面围起，雕花刻木，还用传统的大红正漆漆成。两边床堵各分隔成两个大格堵，后面床堵则分成三个大格堵。床堵上画了很多手拿刀枪骑马打仗的人物，象小人书里面的，也有一些手拿雨伞的公子，或者手拿凉扇手绢的小姐丫环，象木偶戏里面的！因此我只要一爬上床，就要在床上翻腾个够，这瞧瞧，那看看！
    除此之外，还有一张同样颜色很新式的桌子，一个两开的衣橱柜，柜柱上有一副对联，写着“天连五岭银锄落，地动山河铁臂摇！”我当时自然看不懂字，这是后来长大之后去找老九叔的时候，才看到的！还有几条规则不一的大小板凳。其余的，就是老九叔的一些古诗书，和一些平时写字用的纸笔，以及一支他总不离身的拐杖！后来长大了读了鲁迅先生的《孔乙己》，觉得老九叔无论如何不是一个迂腐的读书人！虽然老九叔酷爱读古诗古书，却总会写一些新诗！他比爸爸小了好几岁，但却是一起读过私塾的，虽然他和爸爸的爱好有点不一样，他喜欢古诗词，爸爸却爱读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说唐》之类的小说，但两人却经常在一起，对这些古书评头论足，扯上个半天不完！
    记得很小的时候，有一次父母又出去车水了，我就跑过去和老九叔一起睡，我问老九叔：“九叔，为什么我阿爸阿母总要经常去车水，你就不要去呢？”
    老九叔笑了，说：“傻小子，我这腿走路都走不灵便，还能车水吗？”
    他停了一会儿，伸出一支手过来把我搂住，停一停，又说：“阿狮，其实我以前是很会车水的，和你阿爸一样，是个车水好手，我们总是在一起车水，后来腿被打跛了，就再也没有上过水车了！说实话，我真的很想去车水，很想和你阿爸在一起干农活，很想的啊……”他深有感概，说话有点咽，象是要哭出来似的。我当时不知道老九叔的腿到底为什么跛的，由于从我开始懂事的时候，他的腿就一直是这样跛的，我还以为他原来就是这样的！他走东家到西家，走到哪就吃到哪，宗亲的人对他总是很热情，从没有人嫌弃过他！因此我有些惊讶，就问：“九叔，你的腿原来不是这样的啊？”
    “不是的！”老九叔说。
    “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？让谁打的啊？”我又问。
    “这个……”老九叔终于又停住不说了,过会，他才又说起来：“阿狮，有些事情你不懂，不要知道。来，我教你背一首我自己写的诗吧。”
    老九叔清了清嗓子，念了起来：“曾经/幸福向我走来/曾经/爱情向我走来/是那场狂风暴雨/折断了我的双腿//从此/我拄着拐杖/从此/我走着我/孤独的人生……”
    老九叔教我一句，我念一句，我不太懂这诗的意思，只是跟着他瞎念。后来他越念就越念不出声来，终于呜咽地哭了起来，哭得很伤心！那一晚，他把我给吓住了，从此，我晚上就再也不敢到老九叔家里去睡了！当我慢慢长大之后，我又问了妈妈，妈妈觉得我懂事了，才和我说起老九叔跛腿的往事！
    和我们家一样，老九叔的哥哥，我现在应该叫“老八叔”的，他那时，也和三叔一起去了台湾！后来解放了，也是几年没有音信。再后来，老九叔的妈妈，我的三婆婆去世了，老九叔就只剩下一个人过日子了，三十多岁的一个人，也没有娶上一个媳妇。后来，是妈妈帮忙张罗了一个外村的女孩子，也是年纪大了一些的，双方一看，就都看上了！因此在妈妈的张罗下，双方一致同意准备操办婚事！也是合当有事，不知哪一天，来了一个外地人，妈妈说这个人从来没有看见过，他找到了老九叔的家。后来，老九叔就把它叫到我们隔壁的角房里，插上门说了半天话！末了，那人走了，第二天又有另外一个人送来了一大包东西给老九叔！
    后来又过了好几天，老九叔就和那姑娘来找妈妈，说他们想要结婚了，要妈妈去叫师公（道士）择个好日子，把这婚事给办了。老九叔又说，请妈妈放心，他现在有钱了，要办全队最热闹的婚事，请上全队所有的人！妈妈笑了笑，点点头算是同意了，心里却想：“你老九哪有什么钱啊，到时候还不是要我帮你去借吗！”
    其实妈妈当时就想错了，老九叔真的有钱了，那天他拿出了三十张大团结来，放在妈妈的手上，把妈妈着实唬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！半天过去，妈妈才说：“你这夭寿仔，哪来这么多钱啊？不会是用假钱的还是偷来的啊？”
    老九叔笑了，说：“二嫂，你看我是这种人吗？放心，你给我花，正正当当地花！”他抓抓脑袋，又说：“我以后会告诉你的，你就帮我花吧，不够的话还来取！”妈妈说，她那时拿着那钱，手心一直冒汗，心“突突”地跳过不停，她说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，不过，不管怎么说，老九叔也是他看着长大的，她知道他不会做坏事，就拿着这钱，帮他张罗起婚事来！
    很快，老九叔的婚事就这样开始了。结婚的那天，听妈妈说，还请来了载客的自行车队，给每个车工两毛钱，载着新娘和新娘家送亲的人，浩浩荡荡地从女方地家过来。有的一部车载两个，有的一部车载一个，有十几部自行车呢。妈妈当时很骄傲地说：“你老九叔那时的婚事，是全大队最风光的，最热闹的一场婚事。他那张新郎床，是当时全小队唯一的一张正漆双挂排楼的床，真是太漂亮了！那天，你老九叔和新娘穿着我们从没看过的新衣服，请了全生产队的人，地瓜酒和米酒不知道喝了几瓮，把大队供销社的酒全买过来还不够，又跑到公社的供销社里去买！”
    我又问妈妈：“后来呢？”
    “后来……”妈妈眼里突然闪出了泪花，高兴的脸上一下子定格住了！“后来……有人到公社告你老九叔的状，说他通敌了！”
    “为什么啊？是不是说他和台湾的老八叔有来往呢？老八叔是特务吗？我不信……”我觉得这事大概应该是这样的，就急急忙忙地问妈妈！
    妈妈先是点点头，继后又摇摇头，她说：“你九叔是和你八叔是有联系的，但不是通敌，你八叔也不是特务，是个生意人！”
    原来，那天那个人给老九叔送东西过来的人，是从香港过来的华侨。老九叔平时交往较广，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在台湾，退伍后，做了一点小生意，因此他想了很多办法，通过了很多关系网，终于联系上了老八叔。开始时只是有点书信来往，也不敢让人知道，后来，由于老九叔的婚事，曾在信中向老八叔提起过，老八叔就托人从台湾转道香港，再通过香港华侨，给老九叔送点钱和衣服，算是对这个兄弟婚事的一点关心！可谁知道，这件办得太大，太排场了，又加上老九叔夫妻穿的衣服，都是从台湾来的，很是别致，很快，就有人告到公社武装部，才新婚不过几天，老九叔就被穿白色警服的人带走，关了整整一年。
    “后来呢？”我又问！
    “后来……”妈妈的声音有些呜咽，“你老九叔被打断了双腿，大概是找不到什么通敌的证据，才放了出来……”
    “那九婶呢？”我问！
    “你九婶啊……”说到九婶，妈妈终于泣不成声了。“后来总有一些人经常来调查，有时折腾到深更半夜，你九婶受不了，终于用六六粉泡开水喝了下去！可怜啊，死了几天才知道！”
    我当时听着，眼泪滴滴哒哒地掉了下来，终于明白了老九叔那首诗的意思！假设不是这样，他现在应该是和爸爸在一部水车上，一边车水边谈论着《唐诗》《宋词》，或《三国》《水浒》呢……（待续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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鸣妮鑫

楼主，你的高尚情.太让人感动了。在现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金钱社会里，竟然还能见到楼主这样的性情中人，无疑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。让我深深感受到了人性的伟大。楼主的帖子，就好比黑暗中刺裂夜空的闪电，又好比撕开乌云的阳光，一瞬间就让我如饮甘露，让我明白了永恒的真理在这个世界上是真实存在着的。只有楼主这样具备广阔胸怀和完整知识体系的人，才能作为这真理的惟一引言者。